沅江市城南,有一条深藏的小街,是民国初年建的。因相对于琼湖镇老街,她的名字便叫新街。虽几度繁华似锦,也几度风吹雨剥,历经沧桑巨变后,新桃也换了旧符,但人们一直“新街”“新街”地叫着,一百多年都不曾改口。
话说光绪年间,沅江县令见境内的洞庭湖水面,裸露的湖州日渐显多,便组织民众围湖填洲、造田建屋起来。在县城南部,资水汇入洞庭处,有一天然湖湾,叫鲁狄湖,本是来往船舶的避风港,这一番围湖兴洲后,大堤上还建了一座五米长的麻石桥,天然良港也就成了沅江最热闹的商业码头。
鲁狄湖右岸有一座“飞凤山”,因山成鸡嘴状,老百姓便将这里叫成了“鸡公嘴”。光绪二十二年,即公元1896年,县府就在这嘴上建了一座简陋的无线通信台,次年这儿便成了沅江县最早的电报局。
1903年,一个叫贺鸿宾的基督教徒,在离鸡公嘴南两里处的古城塘,即现在的琼湖砖瓦厂处,建了一座天主教堂。塘以古城命名,乃因历史上这里确有一座古城池。
据清嘉庆《沅江县志》,三国时期,昭烈帝刘备巡视武陵、长沙、桂林等地,见此地北通岳阳,南极潇湘,樯橹林立,商贾似云,是处重要的战略枢纽,便筑土围城,建成了沅江最早的城池——昭烈古城。古城为沅江八景之一,于明代被废。上世纪九十年代末,新街居民易德军在房屋改造时,还挖出了当年的城墙砖。
民国初年,县府为拓展沅江县城,安置外来经商者,决定在鸡公嘴与古城塘之间建一条两里长街,取名为“新街”。街道由麻石和青石板错陈铺就,房屋和铺面大都是竹木结构,屋挨屋、铺连铺,新街与县城琼湖镇主街相连。
民国初年,沅江县设置十保,保下设甲,县城属市保,辖六甲。至民间二十七年,即1938年,实行乡(镇)保甲制,新街划为古城镇,次年与琼湖镇合并。
1912年,继电报局后,古城塘边又建起了沅江县国民第五私立小学(今棉麻公司内)。后搬迁至鲁狄湖左岸。接着,几个铁匠和铸造师傅在鸡公嘴办起了一个“袁同和铸造厂”,开始了简单的机械制造。
当时的鸡公嘴还是个刑场。1927年,第一次大革命失败,沅江革命烈士蔡杰、徐植南、刘武、陈文庆等,就被国民党杀害于此。共产党就是凭藉早期农民运动的影响,凭藉类似沅江英烈的千百万革命烈士的鲜血,新民革命才得以成功!
1937年,首次拉通沅益公路时,在鸡公嘴还设了一个车站。新街一时成了沅江的繁华之地。
1944年4月,侵华日机轰炸沅江,与美空军援华的飞虎队激战。沅江城南遭重创,满目疮痍。同年6月4日,日军进犯沅江县城,驻扎于新街、新沅村一带(今属新兴社区)。现年八十三岁的周秀英老人曾亲眼目睹了日本鬼子的种种暴行。
老人说,日军占领新街后,在街后修建了营房、弹药库、姑娘楼(慰安所)、操场等,大肆烧杀虏虐,抓捕妇女充当慰安妇,新街许多商家就此逃离了沅江。
日本投降后,新街开始重建。新街不远的马公铺有一姓聂的大户,因宗祠常遭火灾,经风水先生点拨,祠堂要沿水而筑,于是,聂家在鲁狄湖左岸建置了新的聂家宗祠。从此,聂姓这个大家族就在新街附近置地建房,休养生息。
在聂家的影响下,一叫文南英的麻商,邀集沅江部份商家在聂家宗祠旁开设了“沅江端泰祥麻行”,麻行下辖十三家铺面,在新街形成了初具规模的棉、麻销售一条街。
由此,新街的店铺便次第延伸。光周秀英老人记得的就有:刘保和药铺,熊万泰、熊万兴百货铺,曹顺记、谦益祥、刘吉泰、益和祥等南货铺,还有聂普生、王冬生、聂香满等多家屠宰行,聂兴泰、聂保生的油榨坊,昌升盛的书纸铺,蔡怡茂的鞭炮铺,谢桂秋的杂货店,曾新桥酒家,彭家饺子铺,彭家铁铺,王德和米铺,另有客栈、茶楼、春楼、赌场、戏班、寿器等。此外,农贸市场上的谷、米、棉、麻、桔、茶、笋、鱼等交易,也十分红火。
河南的“严沧海”来了,山东的“牛霸蛮”来了,江西的“曾吉昌”来了,宁乡的“马大肥”来了……这些商号的名称都大智若愚,大雅若俗,很接地气。当年的新街呀,简直繁荣得不得了。白天车水马龙,川流不息;晚上灯笼高挂,光彩陆离。每当逢年过节,来这里购货的人特别多,什么金针(黄花)、古月(胡椒)、山珍海味、红白片糖,寸金交切等副食品十分火爆。农贸市场捉鸡抓鸭,杀猪宰羊,一派繁忙。各酒店划拳行令,宴饮作乐,热闹非凡。
新街上的市民呀,有欢声笑语,有酸甜苦辣,如同市场上的调味品五味六和,一应俱全。白天忙于生意,一到晚上,有的走街串巷,有的听戏唱曲,不时东家还有吵架声,西家传来“叫床”声,喜怒哀乐,人间悲欢,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。
周秀英老人说,当年一名姓唐的老爹,常年四季提着个香烟篮子,穿梭于新街之上,叫卖“香烟洋火桂花糖,槟榔瓜子麻香糕”,一只竹篮子养活了六口人。
还有,“曾新桥酒家”驰名县内外,跑堂的伙计会吆喝,什么“酱汁面、牛肉面,外搭一个免码面!宽油面,都加码,还要细面带迅干,外加一个炒猪肝”,听得人口水直流。当年沅江县城有位“民国诗人”叫聂大英,是这里的常客,他为这个酒家写过一首诗,“竹连杆上饮和轩,佳肴美酒把盏添。赤地迁移丁坝客,子姜黄醋白鱼丸”,更使这酒家名声远播。
诗中的“丁坝”,乃与堤岸相接呈“T”字形的保护堤岸的建筑。当时的政府可能是鼓励民众将房子建到堤岸边,于大兴土木时,而使酒家的生意格外兴隆吧!
“文三才客栈”的老板娘更会拉客,只听她每天都在门边吆喝:“新被窝几热和和,不要我老板娘把你拖,客几客几莫嫌弃,进到店里就是我的亲哥哥……”
新街还有个叫“许大棒”的汉子,夫妇俩带着一双儿女,从东南湖的芦苇荡来到这里做米生意,生意虽好,就是儿女的婚事费神。不过最终,儿子许冲天还是娶了阳罗街上开米店的鲁老板家的千金小姐鲁秋香,女儿许春姑则嫁给了五斗村的杨柳,于是两个亲家都搬到新街来,共同开了一个大米店。
后来,许冲天外去当兵了,杨柳去上海发财了。剩下了老人和秋嫂、春姑。秋嫂、春姑这对妯娌本就是新街的两朵金花,新婚燕尔,本该和新郞耳鬓厮磨呢,可两个男人都外出了,这就给新街的人们留下了许多想象的空间,也给了那些百事不探的男子有了孝敬堂客的机会,一个个竟争相到米店来买米了……一时关于她俩的故事,搅得整条新街夏天凉爽爽,冬天暖洋洋。
在国民党统治时期,新街也时有阴云来袭。时年,一李姓乡长来逛街,看上了山东汉子牛楚东的老婆。这女子虽说非倾国倾城,美若天仙,却也天生丽质,娇艳如花。怎奈百般挑逗,千般引诱,人家都不入彀,这位乡长没法,只好串通官府,抓住他生意上的一点问题,欲将牛老板问官司。未料牛家宁愿出上千大洋,也没让他得逞。后牛楚东惹不起躲得起,带着老婆和孩子离开了这伤心之地,回了山东老家。
这李乡长倒是有点墨水,见竹篮打水一场空,便写诗一首聊以自慰:“北去山东心未宁,玉影君随不消魂。但愿此去仍回返,定俘为奴做房亲。”也不知是哪方面的保密未做好,这首诗后来竟流落到了新街,像儿歌一样,连三尺童子都能唱。
还有外地一位刘屠户,跑到新街“偷”别人的老婆,却不料被驻扎在新街的国民党6642部队魏连长知道了。这丘八连长不知想了个什么计谋,这天带上勤务兵,竟诈了他半边猪肉。可谓偷腥不成反蚀鱼,弄得刘屠户不爽了大半年。
江西来的曾吉昌本是国军士兵,来到新街后,先是做点买卖,抗战时,当上了汪伪政府的琼湖镇维持会会长,横跨一支驳盒枪,风光一时,也害人不少。解放后,人民政府给出路,让他“赶脚猪”为生,晚上还兼打更,以致新街便多了一句关于他的顺口溜:“曾吉昌,小汉奸,日赶脚猪夜敲梆。”
小小新街也走出了不少名人志士。
古城塘义茶亭边(今新兴社区卫生室旁),有个后生子叫张农,1894年出生,特会读书,后留学法国,获得了农业博士学位,是中国早期农学家,著名的民主人士,参加过“五四运动”,并与陈延年、周恩来等一起组织过“五卅运动”,为青年学生的总领队。后又在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,结识了毛泽东。解放后,受到毛主席接见,并互通书信。晚年息足古城塘边。
1935年,张农回家省亲时,曾与母亲一起种了一棵桂花树,后来,这棵大树在古城塘边挺拔了半个世纪。每年桂花开时,香溢四方,新街人喜欢在这棵树下乘凉休息,谈古论今,于是,沅江便有了“桂花树下”这个地名。1963年,张农病逝,新街的人将他葬于桂花树旁。
窦安敦,字少南,1853年出生,清末贡生、教谕,负责挑选州府考试中的成绩和德行优异者,并掌文庙祭祀。后回家乡新街,主讲于琼湖书院多年。他目睹洞庭湖风高浪急,来往船只时有倾覆的危险,于光绪三十一年,联络地方士绅成立“首士会”,为首募捐创建“洞庭救生义渡”,造大型渡船十多艘,往返于白沙、草尾、塞波、阳罗等地,免费为民众服务。自此,湖区的人民南来北往,人货安全,改写了沅江水路运输的历史,他本人也誉满洞庭。
1912年,窦少南去世后,义渡总局在莲花塘的大佛堂增设了“窦公少南牌位”,常年香火不断。牌位两侧还有木刻对联:“南渡北,北渡南,渡南渡北,南北几时同一渡。国忧民,民忧国,忧国忧民,国民何日免重忧。”
为纪念这位窦老先人,新街的窦家老屋至今亦保存完好,2007年,被沅江市公布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。窦家在新街后人辈出。“文革”时,为简化汉字,窦姓多改为杜姓了。
解放后,人民政府废除了保甲制,成立了新街居委会。并将街道管辖范围扩大,往南到了枫树汊,往东到了下琼桥。1956年,全县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,走合作化道路。1958年大跃进,琼湖镇政府在新街先后办起了鞭炮厂、化工厂、纸箱厂、砖瓦厂、玻璃厂、皮件厂等镇办企业,安置了大批居民就业。
那时出现了两个女强人:一个是化工厂厂长蔡乐兵,一个是玻璃厂厂长郭伏兰,她们为发展街办企业,造福街道居民作了大贡献。到如今还有人在提起她们。也可见,毛主席1955年提出的“妇女能顶半边天”,是真正的普世价值!
新街有着悠久的棉麻、柑橘交易历史,县政府在此建立了国营棉麻公司、楠桔办、园艺场、沅江麻纺厂等企业,另外还有县肉食水产公司、区卫生院、储蓄所、枫树汊供销社、肉食站等。昔日鸡公嘴上的黄楚才,民国时为县政府科员,他家的老木屋被政府征用后,改成了铸造厂,后又改为沅江第一机械厂,现如今成了湖南专用汽车制造厂,为中联重科的股肱企业。
国民第五私立小学和聂家宗祠合成了鲁狄湖小学,后改名胜利小学。孩子们穿梭于新街,唱歌跳舞、跳绳、跳行子,还啪纸炮、滚铁环、跌弹子,热闹非常。
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,新街重心向沅江市中心转移,这里除保存了一个南货店、一个百货店、一个面馆外,其它已不复存在。沿街的民房,也近乎半数是空的。有点像曹雪芹形容贾府,“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,内囊却也尽上来了”。
像回光返照似的,某天,这里突然出了个女名人,姓刘,说自己梦到“戴公附体”,便取了个法名叫“戴公爹爹”,她以超凡的智慧和如簧的口舌,用天下人都不懂的“取数”“算卦”等方法,为群众看病,调理患者的心理,竟深得民众喜爱。沉寂了多时的新街又名声大振,门庭若市,方圆数百里,来找“戴公爹爹”看病的,如过江之鲫。
如今的新街呀,水泥路代替了麻石路,老竹木屋间杂着新修的砖瓦屋,到处是残垣断壁,历史的痕迹犹存。现在,新街在行政上已并入了新兴社区。因城市建设西移,往日喧嚣的新街铅华褪尽,新街的后人向往新的生活,纷纷搬迁到了市中心。
新街垂垂老矣,但仍有许多老人留恋这条街巷,他们拒绝儿女的要求,坚定地留守在自己的老屋里。天气好的时候,什么李爹呀,刘爹呀,窦娭毑呀,时不时还柱着拐杖,咚、咚、咚地敲打着水泥路面,相互走走,或出来晒太阳。拐杖的余音虽没麻石街那样清脆,但也能传去好远,好远……
作者简介:
张连喜,沅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,沅江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。
傅莉莉,沅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,沅江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,沅江市女作家协会副主席。